“甘雨连望(wang)虽未洽，莳田渐喜泽边农。”莳（音(yin)shì）田是我们(men)湘南老家当地的方言，也就是(shi)插秧。莳田是件苦(ku)差事。春季早稻莳田，雨水偏多，披蓑戴笠；夏(xia)季晚稻莳田，炎热酷暑，两面夹攻，脸朝稻田水(shui)烫，背朝太阳晒热。莳田一天下来，腰(yao)酸背痛，肌肉紧绷，疲惫至极。所(suo)以，那时的莳田与割(ge)禾、犁田耙田、踩打谷机都算农村繁(fan)重、技术性的体力农活。
老家鲤鱼塘是湘南的一个大粮仓(cang)，素有“鱼米之乡”的美称。时至今日，仍有数万亩水(shui)稻田。几十年前，有这样一种说法：“大人盼莳田，小孩(hai)望过年”。
那时“莳田”在农民眼里，是生(sheng)存大计，有着神圣(sheng)的仪式感。记得我(wo)在读初中期间，学校实行(xing)半工半读，学生不但要学文，也(ye)要学工学农。当地农村学校(xiao)除有学农课外，另还有两个(ge)农忙假，每个农忙假七天(tian)，分别要参加春季莳田和夏(xia)季“双抢”。
春季莳田抢(qiang)插早稻。“双抢”正值(zhi)暑假，是早稻收割(ge)、晚稻莳田时节(jie)。这两个农忙假，生产队都(dou)会安排我们这些学(xue)生中年纪小的去送秧或拉绳画格子，每(mei)行八兜秧苗，靠田埂两头，拉条直(zhi)绳，挨着绳子插些秧(yang)苗画好莳田格子。
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便去参加拔秧苗(miao)，插秧的农活，也即莳田。这(zhe)些农活很辛苦，此时，一切色彩斑斓的词(ci)汇似乎立刻失去了效能。特别(bie)是暑假参加“双抢”，我与大人一道，顶着炎炎烈日，对“粒粒皆辛苦”的意境才有了深刻领悟。
每年的谷雨过后(hou)，微风吹拂，夏天即将来临，田野(ye)里一片忙碌。农事讲(jiang)究季节性。老家农村流行这样一句口头(tou)禅“插完早稻过五一，插完晚稻过八一(yi)。”有时候会细雨绵绵。然而，在一片片稻田里，村民们却头戴斗笠，身披蓑衣(yi)，手把秧苗，低首弓背地在一兜一兜(dou)的插着稻秧。
谂莳田离不开拔秧，这(zhe)可是个耐心活。农人们蹲在秧田里，手(shou)上不停地动作，先将秧苗拔(ba)出来，再将秧苗根部的泥(ni)巴放在水里洗干净，用(yong)一根棕丝或干稻草将手中掐的一把秧(yang)苗绑上。然后便(bian)将其担到水田旁，将(jiang)一扎扎秧苗抛入田里。
莳田时，人(ren)们一字排开，都得面向泥土背(bei)朝天，左手分秧，用右手的食指、中指和无名指夹住秧苗的根(gen)部，在细泥水田里轻轻(qing)一插，入泥后再略一轻移，使苗竖起来(lai)，如成活一般。脚步慢慢地在水稻田(tian)里向后移动，尤须保持直(zhi)线，否则秧苗便会插(cha)在脚印里，由于此处(chu)水较深而无法沾泥，即(ji)使插下去，秧苗要么生长慢，要么(me)就有可能浮上来，要不(bu)就沾在旁边的泥巴(ba)里。有一顺口溜：“一株小秧苗，三(san)指轻轻捏，用力要适度，秧苗长(chang)得快。”也就是(shi)说，插秧时，用力重了插得深(shen)，难发根，秧苗(miao)转青慢；用力轻了插得浅，经风稍一(yi)吹，秧苗浮兜于水面。
要想插入水(shui)田里的秧苗好看成直线(xian)，脚步后退是否得当(dang)是关键。插秧人(ren)不是拔脚便往后走，而是腿稍提，往后拖行一步，成一浅行，名(ming)曰“拖脚行”。暮春时节，水田里水(shui)温较低，我赤脚下田插秧，脚刚踏(ta)入水中，犹如受到一次透遍全身的(de)精神洗礼，感觉五脏六腑、皮肉(rou)骨骼、大脑脊髓都经过了一场洗刷和(he)过滤。刚开始那会儿，动作比较快，大约过去了(le)个把钟头后动作开始变(bian)慢，脚在稻田的泥泞中蹚出几(ji)道长长的痕迹，脚下软滑(hua)难走，腰腿酸痛不堪(kan)。
暑假插秧，头顶烈日，劳作了(le)一段时间后，便好像有中暑(shu)之症状。这种情境下，刚(gang)开始时那种新鲜感，连同(tong)往常的闲情逸致被瞬间浇灭，仿佛是(shi)广袤的田野里只剩下刷刷的(de)插秧声与农人自已佝偻(liu)的身体相互对应，滴滴汗珠(zhu)在田野的寂寥中挥洒。大人们(men)都深谙站在太阳下暴晒好几个小时的那(na)种饥渴难耐、以及弯腰踩在齐(qi)膝盖深的泥田里那种精疲(pi)力尽的痛苦感受。一(yi)天下来，全身都要(yao)散架似的。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年幼(you)且刚刚接触农活不久的小孩(hai)，更觉得疲惫不堪(kan)。
所以，久(jiu)而久之，有的人(ren)就会表现出抵触情绪，耍赖的，站在水(shui)田里不动的，各种情形(xing)都有。插完一大丘田，如果是时间(jian)还早的话，还要继续去挑稻秧(yang)，在泥泞的田埂道上(shang)行走，此时此刻，感觉身体早已散(san)了架，腿更不是自已的，也不(bu)听使唤，一崴一崴地拖着往前走(zou)。
扯秧、莳(shi)田，最讨厌水田里的蚂蝗了，它们(men)在水里探着头，摇摇摆摆，看着就(jiu)一株让人厌恶。而(er)村民们从不在意这些，脚步踩过去，蚂蝗(huang)们纷纷钻进了泥里。直到人们(men)走远，又露出头来(lai)，继续得意地摇晃。下田扯秧(yang)、莳田的村民几乎没有人没被蚂蝗咬过(guo)。我也曾经被蚂蝗咬过。有一次(ci)，我们插完一丘田转(zhuan)插另一丘田，我刚走上田埂，便发现(xian)腿上吸附着一只大蚂(ma)蝗。初次被蚂蝗叮咬，没有一(yi)点疼痛感，父亲见(jian)此状，用手直接将它从我(wo)腿上拔下来，顿时，我腿(tui)上蚂蝗叮咬之处鲜血直流。父(fu)亲将蚂蝗用一块石头砸烂，挑到一旁，安抚我说：“不要怕，在(zai)水田里劳作被蚂蝗叮咬是常事(shi)。”说完便若无其事地继续(xu)劳作。
有意思的是田野里那(na)些刚莳下的秧苗似乎是(shi)无精打采的样子，一株株耷拉(la)着脑袋。可是，过不了几天便蹭蹭地(di)成长。无数苍翠欲滴的秧苗整整齐齐(qi)地站着，就像等(deng)待检阅的仪仗队。
想不到，莳田这种农活(huo)也会被一些文人墨客写入其(qi)作品中。多年后，我接触到了南北朝时(shi)期布袋和尚写的一首《插秧诗》： “手把青秧插满田，低头便见(jian)水中天；六根清净方为(wei)稻，退步原来是向前(qian)。”这首《插秧诗》惟妙惟肖地写出(chu)了插秧的情形，且一语(yu)双关点出了出道的玄机(ji)。表面上是描写农人插秧时的(de)见闻觉知，实际上(shang)蕴藏着修道时的内在(zai)境界和奥秘。最后一句“后退原来是向前”是(shi)诗眼。我们知道，插(cha)秧趣在身腰，身腰腿脚呼应配合。插(cha)秧人要在水田中，手持秧苗(miao)，倒退着插秧。腿，栽左退右，栽右(you)退左；身，重心挪移(yi)，身法辗转，动若灵猫，轻若流风。
这样(yang)插秧有两样好处，其一，可以看秧苗插得是否整齐，整(zheng)田的秧苗插完后要(yao)横成行，竖成列。这样不仅美观(guan)，而且有利于后期(qi)的田间管理和秋后收割。其二，后退插(cha)秧，可以一边插秧，一边把脚(jiao)窝随手抹平，有利于(yu)插秧。这样一来，人虽然是倒(dao)退着走，但是对(dui)于插秧来说，却是在向前行进。想(xiang)不到原本十分普通的莳田插秧(yang)这种农活在布袋和尚笔下还富有哲(zhe)理性，这也让我们了解到(dao)中华农耕文化之博大精深。
千百年来(lai)，包括湘南老家农人(ren)在内的华夏农民，在(zai)他们熟悉的稻田里，脸(lian)朝泥土背朝天地忙碌着。也许是长(chang)年累月地磨练，勤劳本(ben)性使然，心中固有的那份信念(nian)与希冀，一年又一年(nian)，他们都在稻田里默默地重复(fu)着那些动作。在他们的眼前，秧苗是(shi)一个绿点，一条(tiao)绿线，一方绿面(mian)的累积。随着时间的推移，一块(kuai)稻田，一垄田野，一(yi)片天地都披上浓绿。之后(hou)又变成了金色的稻浪。他们用辛勤的汗水为大地着色，用执着的信念为(wei)子孙后代辛勤操劳，无怨(yuan)无悔，默默无闻地奉献。
文(wen)/图 @安仁古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