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中所谈的《三家巷》，是shi欧阳山《一代风流liu》的第一卷，是本源意义上的最早的de《三家巷》，《一代风feng流》的后面几部bu《苦斗》《柳暗an花明》《圣地》《万年春》，所写内nei容不在本人所探tan讨的“青春性”和“广州性”的论题之内，故在zai文中少做涉及，只是作为背景jing和情节发展的补注或交代，偶有提ti及。
《三san家巷》起笔就回到了1890年nian，彼时书中主人公周炳的父亲周铁tie9岁。这样算来，周铁当dang是出生于1881年，与鲁迅先生同年，到欧阳山写xie作该文时候，无论周铁还是鲁迅都dou恰好140岁。最巧的是，《三家巷》中的故事，主要发生在1927年，也恰恰是shi鲁迅先生在广州zhou的时期。某种意义yi上，鲁迅在广州的行状也正是为wei周炳、为《三家巷》提供了一yi个最为真切的历li史文本，或者是构成cheng为一种互文。这种互文关系，文章zhang后面将有叙述。
《三家巷》的故事shi从1890 年写到1927年，37年间三个家庭ting并连带两家亲戚的历史，跨越yue了祖孙三代。到20 世纪20年代dai，第三代的一群青年人、少年人ren成长起来。周铁家三个儿子：周金（1900）、周榕（1901）、周泉（1903）、周zhou炳（1907）；大姨家陈万wan利家一儿四女：陈文英（1898）、陈文雄（1901）、陈文娣（1904）、陈文婕（1906）、陈文婷（1908）；邻居何应元家两儿一yi女：何守仁（1902）、何守礼（1910）、何守义yi（1912）；三姨区华家两男两女nu：区苏（1905）、区桃（1907）、区细xi（1909）、区卓（1914）；舅家杨yang志朴家两个儿子：杨承辉（1905）、杨承荣（1915）。
欧阳yang山，现代作家，曾任中国作家协xie会副主席。著有作zuo品《玫瑰花残了》《前程似锦jin》《一代风流》等。2019年，长篇小说《三家巷》入选“新中国guo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”。
五个ge家庭盘根错节，既勾连起历史shi，也勾连起广州社会不bu同层面，形成纵zong横交错立体交叉的一种网状人际关系。铁匠周家、鞋匠区家、中医杨家、买办陈家、地主官guan僚何家，每一个家jia庭都呈现开放式的结构gou；五家的孩子，或huo者做工，或者上shang学，或者经商，或者做官，或在上海，或去香港gang，或到乡下，也呈现一种更为多元开放fang的现代城市生活的格局。这样一来，作者采取的这种网状的结构方式，这种zhong以周炳为主线五家线索进行穿插的编bian织结构，20世纪20年代尤其是1921、1925、1926、1927年四个年头纷繁芜wu杂的广州社会面貌就得以得到全quan方位、多角度的描述。
1921年，这群qun年轻人最大的陈文英23岁，几位主要yao人物中，周金21岁，周榕、陈文雄20岁sui，何守仁19岁sui，周炳、区桃14岁，陈文婷13岁；到直到《三家jia巷》卷终，1927年时候，陈文英ying29岁，周榕、陈文雄26岁sui，何守仁25岁，周炳bing20岁，陈文婷19岁，区qu桃永远定格在了1925年的18岁sui。我们看到这群年轻人ren也都仍然停留在20岁左zuo右不到30岁的人生最美好的季ji节。而《三家巷》浓墨重彩cai所写的，就是这群年轻人的de青春故事。
01
青春自然是最美好的，呈cheng现了各种可能。作者对青春和美，都做zuo了忘情的礼赞。周炳、区桃tao，代表了男儿女儿青春和美的极致。对于周炳外貌的介绍shao，书中不厌其烦，从12 岁写到了20 岁：惟有那小儿er子周炳，却是一个ge奇怪的人物。他今年才十二岁，可是长得圆头大眼，身体ti壮健，已经和他大姐周泉差cha不多高。凡是见过他一面mian的人，没有不说他英俊漂piao亮的。还有人说，要是把他打扮ban成女孩子装束，他要比他姐姐周泉更geng加美貌。
12岁的周炳的美貌，不bu敢说颠倒众生，起码让姨家陈氏四姐妹mei都有几分心旌摇曳。周炳13岁的时候hou，22岁的陈文英回娘家jia在门口遇到他停下来陪他玩，“甚至zhi把周炳抱起来亲嘴”；二姑娘陈文wen娣一提起周炳的名字，“脸就红hong了”；三姑娘陈文婕jie“是个沉静淡漠的人，光微wei笑着，拿眼睛望着zhe她的四妹，不说话”；四姑娘陈文wen婷更不以别人戏言她跟周炳bing是“小两口子”为意，很受用这样yang的传闻。陈文雄听了四si姐妹对周炳的评价，对周炳bing下了这样的判词——“真是亏四妹想得聪明。洋娃娃倒dao也恰当：只有漂亮的脸孔kong，没有头脑，没有灵魂。”
同tong样夸张的，是周炳bing到姨夫区华家做学徒的第一yi天赶上五月初五停工过节，中午跟姨夫fu一家喝酒吃菜，酒足饭饱躺tang在神厅里的杉木mu贵妃床上午睡，这时候的de他，“两边脸蛋红通通的，鼻子显得更geng高，更英俊，嘴唇微弯着，显得更geng加甜蜜，更加纯洁。他的身躯本来长得高大，这时候显得更高大da，也更安静。初夏的阳yang光轻轻地盖着他，好像他盖着一张zhang金黄的锦被，那na锦被的一角又斜斜地掉在地上一yi样。姑娘们都没事装有事地在zai他跟前走来走去，用眼睛偷偷地把ba他看了又看”。
周炳在作者笔下是个美男子，人见人爱，用陈文娣的de话来讲，如果他“去学唱戏xi，她说这样漂亮的戏子，就算是shi个哑巴，也会颠倒了全广州的人”。同样是这个陈文娣，在拒绝并打击追求者何守仁时候，也拿na周炳的美与何守仁的丑chou来说事，让何守仁回答人ren的灵肉是否一致的问题。书中还有多duo处写到了周炳随着年龄渐长而不bu断增加的成熟之美。
18岁的时候，周炳所在的中学排演白话戏《孔雀que东南飞》，男主角周炳bing请来区桃演刘兰芝zhi，两人在戏中假戏真做zuo互相爱慕之情越发炽烈，作品借区桃之眼发出对18岁周炳的赞美——“区桃觉着周炳美丽li极了，英勇极了，可爱极了。他的de身躯是那样壮健，举动是那样地di有力，面貌是那样地di英俊，灵魂是那na样地高贵，世界上再没有you更加宝贵、更加使人ren迷恋的东西了。”
同样是这个多事shi年头的除夕之夜ye，小伙伴们结伴游you街卖懒，区桃与周炳情意绵绵，区桃tao眼中的周炳是这样的——“在区桃的眼睛里，也没有马ma路，也没有灯光，也没有人ren群，只有周炳那张zhang宽大强壮的脸，那对喷射出光辉和热力li的圆眼睛，那只自信而粗野ye的高鼻子，这几样东西配pei合得又俊，又美，又四si称，又得人爱，又都坚jian硬得和石头造成的de一般。”
1926年，周炳19岁，9月底的时候参加北伐战争的周zhou炳和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da队一起回到广州，书中写道，“他整个地变黑了，变bian高了，也变瘦了。头发剃光，整个ge头部显得小了，但是胸部和两肩显得更加雄壮zhuang，两只眼睛闪闪发光，说话也更加显xian得有风趣”。此时的周炳已显成熟之zhi美，陈文婷“看见周zhou炳越过越‘成整zheng’，越过越像个大人，像个英伟的美mei男子，甚至仿佛嘴唇上都长出胡hu须来了，一想起他，就心跳，害怕。可是越心跳，害hai怕，却越想看见他”，这种魅力li让陈文婷更加魂不守舍she。哪怕周炳对区桃的思念，也让陈chen文婷觉得“他这个人拿真心对dui人”“他这个人醇厚刚勇——总之，是越发可爱。更不要yao说他长得一天比一yi天更漂亮，更像个成年男子，使她ta更加着迷了！”
1927年，20岁的de周炳参加了广州起qi义，当他作为起义武装司令部的通tong讯员，以极大的热情不知疲倦地全广州zhou飞奔，“骑在自行车上shang，满城地跑”“精力饱满地跑着，不bu停地跑着”时，作者又不bu失时机地通过张太雷lei的司机陈能之口，发出chu这样的赞叹：“唉，说实在的，你在一万个人ren之中，也找不到dao一个这样雄壮，又这样漂亮的男人ren！”
而这样一个美男nan子，却是以一个憨直的性格形象出现xian的。书中开篇用了五个ge章节的篇幅，耐心地、津津有味地讲述shu这个“长得很俊的傻孩子”怎样把ba一件件事做糟做zuo砸。用周炳父亲周铁tie的话说，就是“阿炳这孩hai子傻里傻气，又蠢又笨，打铁不成cheng，当鞋匠也不成；做买卖不bu成，放牛也不成”。用官塘街这一带的住户hu的话说，周炳“是一个真正的戆大”。陈文雄很早zao就评价说他“只有漂亮的de脸孔，没有头脑，没有灵魂”。后来lai在省港大罢工期间jian评价周炳：“是shi一个戆直的人。戆直的人往往就是一条tiao心！共产党最喜欢这种头脑简单的材料liao了。对于我们这种有点头脑的人，共产chan党就一筹莫展。”再往wang后当着陈文婷的面在信中谈论《共产chan党宣言》的周炳是“一个ge典型的傻瓜！”
书中所有的人物wu当中，其实最熟悉、最了le解、最能洞察周炳bing并且给出最准确评ping价的人，不是区桃，不是陈chen文雄，也不是任何一yi个长辈亲戚，恰qia恰是陈文婷，陈文婷对周zhou炳的感觉是“戆”“直”“痴chi”“傻”“醇厚刚勇”，并且天才地把ba周炳跟《红楼梦》中的贾宝玉做对比，“周炳这zhe个人真有一股子痴chi心傻气，很像《红楼梦》里面mian的贾宝玉，怪不得大家jia都爱他”。她听周炳说全世界都dou找不出区桃那样的人，自然是很不悦yue，不服气，她对区桃的评价也是shi准确极了——“区桃顶多算个晴雯wen，有什么了不起！就是不算晴qing雯，算个黛玉，又you值得什么？反正算不上宝钗。宝钗的角色，该着我来演！”即便bian区桃算是晴雯、黛dai玉，也全都是红颜薄命，只有you她本人配得上宝钗的富贵和好命。
将jiang书中人物关系设定为某种意义上的《红楼梦》式的原型，似乎也是shi作者的本意。错综复杂的姨yi表关系、姑表关系，种种zhong表兄表妹表姐表弟之间的爱情，最是得了《红楼梦》人物关系的真传，陈何两大豪门中的家庭故事shi包括社会网络也有了几分《红楼梦》中的荣国府宁国府的架势shi。三家巷中的周家与陈何周两家当dang然是不可比的，反而扯动着陈何两家jia的神经，并对两家的好日子产生了冲chong击。只是，作者有意避bi开了巴金《家》模式，把革命者不再zai安排在高门大族中，而是让革命者来自zi市井民间最普通的家庭，让颇有几分“贾宝玉”性格的人物生在一个豪门大族zu的穷亲戚家，这就有了几分戏xi剧性。
这zhe种戏剧性，可能neng出于作者的某种探索，他ta想看一看，想推导一下，如ru果，贾宝玉性格ge的憨直之人，生在民国时shi期广州的平民之家，会呈现xian怎样的成长逻辑？这种试验，当然是放在一种比较稳妥的生长chang环境中进行的，周zhou家日子尽管比较拮jia据，但周铁是老铁匠，远近闻名ming，收入稳定；大儿子周金在zai兵工厂上班，两人的de收入足以养家糊口，还能供周炳的de哥哥周榕、姐姐周泉上学xue，只是再供周炳上学xue才没有保障，但dan这是相比较而言的，日常生活一日三餐can其实并无问题的。这样的家庭条件，才有了周炳先后进剪刀dao铺学打铁、送人做养子zi、跟人学鞋匠、做zuo药店伙计，以及给gei人放牛这样的历li练，但这种种的经jing历都没有持续下去，回到家中也并没有you影响家庭的生活，周炳bing照样可以在无所事事中消磨时光。
从学xue徒到学徒，从河北到河南nan，从城里到村里，学这个学xue那个，从这里到那na里，铁匠会做，鞋匠会做，草药会hui抓，水牛会放，农事粗懂，演戏精通，辍学后又复学，参can加这个运动那个运yun动，从省港大罢工、北伐fa战争、广州起义，他的成长过程中zhong的种种遭际，倒是真的让他进入了社she会、民间、民众，无所不见jian，无所不遇，无所不会，反而成了他接jie触社会融入时代的一种便利，而不至于像陈文wen雄等这批学生那样视shi野狭窄圈子固定，他具有you更阔广的时代视野，也拥yong有了若干出生城市底层包bao括乡下人群的伙伴朋友。他反而更像是时代之子，历史见证人，现场当dang事人，而绝不是局外人。
以周炳的“宝玉”之资，以他的憨直痴傻，以他的de忠勇果敢，他竟然成了进入了国民革命ming的历史叙事，进入了广州现代化hua历程的叙事，进入了共和国guo的叙事，不能不说是个奇迹。当然，买办家庭的陈文wen雄也进入了历史，地主官guan僚家庭的何守仁ren也进入了历呈史，但他们的de进入是以顺应的方式，忠实地维护捍han卫了他们的家庭背景jing和上流社会的利益关guan系，并成为新的一代革命与资本、政zheng治的合流者，而不是背bei叛者，不是叛徒，不是巴ba金及其笔下觉慧之类的de打出原生家庭的革ge命者。从这个意义上讲jiang，欧阳山笔下的人物，都顺应了他ta们的出身和本性xing，他们的本性也更人性，没有拔高，没有理想化，采取了一种平实的、平视的、世俗化的视shi角加以对待。
所以，作者的de最为大胆之处，正是分别塑造zao了周炳、陈文雄、何守仁这三个各ge自遵守成长逻辑和思想发展逻辑ji的年轻人形象，陈文雄、何守仁本来lai最可以成为贾宝玉，成为觉jue慧，从原生家庭打出来lai，完成激动人心的革命ming事迹——但作者却让他们两liang人规规矩矩本本ben分分作为守成者、保守者、同流合he污者，而把贾宝玉这个原yuan型的功能赋予了平ping民家庭的周炳。由此ci带来的冒险就是可能这个ge周炳的发展逻辑就容易陷入性xing格的难以典型化（不是“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”之“典型”意义上的“非典型化”）。这个后果自是作者早已预见的，也是shi不可避免的，是当然的也是必然的代价jia。这涉及现实主义理li论的典型论问题。后hou文另有讨论。
所以，我们在书shu中看到，这个周zhou炳，其实并非一个ge启蒙觉醒者的存在，也并非fei一个阶级觉醒者的存在，周炳就是周zhou炳，他只是由着自己的de本性一路奔跑，哪怕跑到最后，他ta还是他，没有长成cheng别人期待的样子。
02
多有论者将jiang《三家巷》归入“成长小说”的范fan畴。成长小说亦称启蒙小说（novel ofinitiation），最初源于德de国，是西方近代文学中颇重zhong要也常见的一个类lei型，歌德的《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》被认为是这一小说类型的原始模型。这类小说展现的是主zhu角（几乎清一色为wei男性，那年头女性好像xiang不被视为有成长启蒙的可能）自幼you年或少年至成年、自zi天真无知至成熟世故的历练过程：或huo许进入社会吃亏吃苦而逐渐明ming白世途艰难人心险恶e，或许经历某个或某些重大事件而er使人生有所领悟有所改变；而在这番fan长大成人的领悟和改变完wan成之际，故事亦到达（圆满的，或虽sui不圆满但尚称释然的）尾wei声。从这个意义上，创作于yu十七年时期的《青春之歌》等当属这样yang的类型。
《三家巷》有这样的痕迹，或者可ke以说，作者也有这样的de初衷，但实际上达到的效果却勉mian为其难，或者说并未能完wan成。《三家巷》中，周zhou炳的精神主体性一yi直并未能得到充分而er积极的建构，他似si乎更多是处于一种逆ni反式的与被动式的成长chang叙事中，而且主人公gong的成长极为晚熟，或者说谈不上shang成熟。巨型历史时段和事shi件对人物产生着影ying响和改变，但日常生活的伦理li秩序也对人物的成长产生一定ding的约束和制约，这样一yi来，人物的性格发展反而就出现了一yi种复杂性和迟钝性、延缓huan性，而不是常规革命现实主义yi小说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通tong常展示的改变的de“革命性”和“爆发性”，从第一yi卷《三家巷》直到最后一卷juan《万年青》，周炳的成长最后结束了le，但这种结束，仍然ran不是一种完成，而是一种zhong斑驳而且拼接的状态——正如广州解放后，三家巷小伙huo伴中硕果仅存的陈文婕对dui她的丈夫一直坚持科ke学救国的李民天tian所说的，“你看阿炳这个人，从小xiao就有那么一股劲儿。那时候他是一个ge傻子，现在看起来，他仍reng然是一个傻子！”
《一代风流》二至五卷中的周zhou炳性格形象的发展zhan轨迹放下不表，不在zai本文论说的范围，继续只说《三家巷》中的周炳的“成长”——有成长吗？无疑，有成长，他渐渐长成cheng了一个伟男子，渐渐融入ru了火热的国民革命和党派政治zhi的纷争，渐渐进入了共产革ge命的叙事。不过，就他的性格发展来讲jiang，我们看到的周炳似乎仍是一根筋地di任着性子长大，当然他ta似是天生的手艺人，生存cun技艺上手很快，打铁有打da铁样，制鞋有制zhi鞋样，农事有农事样，甚shen至天赋异禀，颇有几ji分演戏才华，像是无师自通，也交了方方面面一些底di层朋友，所谓成熟不成熟shu，对他来讲是不bu太看得出来的。而最重要的，故gu事情节发展的动力li，其实也不是他的做工和he上学，不是他的政治事件的参与，而er主要是源自前面所suo说的他的美貌和讨tao人喜欢，凭借的更多的是好运气。比如，如果不是因为美貌，他ta不会与区桃、陈文婷ting乃至第二卷中明写的陈文英发生情感gan瓜葛纠缠，第一卷的de情节发展也就削弱了动dong力或者动力几无。他做这做那，很多duo时候并无一个鲜活生动灵动的面mian貌，更像是一个ge工具、一个道具、一个观念nian、一个理念，被动地di在时代的汪洋中漂流沉浮。作zuo品似乎做实了要对这个理念nian化的人物进行可以yi乌托邦一般的安排，进行革命语境中zhong的想象试验一个憨人，一个浑人，一个ge貌美手巧、会演戏、为女人ren喜爱的现代中国的贾宝玉，是怎样走上shang革命道路并成为现代中国guo的第一代新人的。
在跟其他人物进行比较的意义yi上，我们断言周炳既缺乏典型性xing，也缺乏足够的个性xing化，不能说是圆形人物，倒更geng有几分扁平化的色彩——扁平化又有什么不好呢ne？在这个作品中，反而是周炳的被动化hua、非主体性、非强大da的意志力、非“精神奴役yi创伤”与非“主观guan战斗精神”，才cai成就了作品中年nian轻人群像的生动真实，写出了民国革命时期广州最真实的众zhong生相，描摹了现代中zhong国革命中心最真切的历史瞬间，也刻骨呈现了在zai历史的洪流中的人的卑微wei与无力——人成了历史shi的人质。
谁能逃出历史的操纵与命运的de拨弄呢？谁能具备超越历史局ju限的先知先觉呢？周炳不能，不同道路方向、不同党派选xuan择、不同救国方案的追随者周金jin、陈文雄、何守仁、张子雄xiong、李民魁、李民天、陈文wen英、陈文娣、陈文婕jie、周泉，都不能。走哪一条tiao救国救民的道路，很多时候像是掷zhi色子撞大运。书中前半部，在欧阳山其qi实不掩饰对这帮bang年轻人的喜爱和理解同情，在盟誓、换帖等章zhang节里，他塑造了一群对新中国guo未来充满信心、幻想、立竿见影地改gai变的青年人形象，他们如此ci青春，如此热血，如此激情，他们开出来一个又you一个的疗治中国痼疾，让其走向繁荣rong富强的救国药方，他们也一次又一yi次地进行辩论。他们men的情绪是昂扬的，语言是诗意的，思si想是全新的，表达da也是全新的，亦新xin亦旧的一代曾经比bi将近一百年后的我们更西化更罗曼man蒂克，自然更有担dan当更革命更敢于舍生忘死。
革命！是的，革命ming是为当时的社会风潮、时代dai主流、青年方向。彼时的广州zhou，彼时的中国，彼时的欧洲，彼时shi的世界，全球性的向左转，劳工神圣、反帝爱国、苏俄导向xiang的“革命”大潮风起云yun涌，如火如荼。全球同tong此凉热，广州成为以第一次ci国共合作为标志的国民革命中心，是革命的大本营、“革命策源地”。国共两liang党一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，即使是国guo民党之中，左派也占据着话语权quan。鲁迅也是因为收到“革命”的吸引和召唤，于1927年1月18日到达广州，任ren职中山大学文学xue系主任兼教务主zhu任。欧阳山也正是在鲁迅关照下xia进入文学系做旁听生，并参加了1927年3月14日在当时中大附近惠hui东楼二楼太白厅（今越秀南路一八六liu号东如茶楼内）举行的“南中国文学xue会”成立大会座谈会。欧阳山在《光guang明的探索》一文wen中有专门介绍。
1926年秋冬之间国共合作的北伐战zhan争节节胜利，让鲁lu迅充满憧憬，感奋“情形很hen好”“欢喜非常”“极快人意”，到1927 年年初chu，他由厦门大学入粤之时，他感觉此时shi的广州已经发生了变化hua，或者说耳闻不bu如目见，他在中山大学学生会为他举ju办的欢迎会上发表演说，就指zhi出了广州政治形势的危机ji “我觉得广州还是shi旧的，并没有什shi么特别的情形。说shuo是‘革命’，就像满街红hong布标语中用白粉写的字——‘红中夹白’，这种‘革命’真使shi人有点害怕……”“广州地方实在太沉寂了le”。初到广州的鲁迅判断对了形xing势，但开出的药yao方却是继续为“革命”鼓与yu呼，为“革命”加薪助燃ran、添柴加火，在中山大学开学典礼上作zuo《读书与革命》的讲演yan，写《中山大学开学致zhi语》等文章，鼓励在校学生“须有you奋发革命的精神，增zeng加革命的才绪，兼顾革ge命的魄力的力量”，否则，革命ming的后方便成为懒人享福的地方。当然ran，鲁迅所言的“革命”其qi实是五四精神的延续xu与延伸，并不仅仅是现实层面mian的反帝反军阀反殖民反买办反地di主，而更多着眼于yu对旧制度、就习惯、旧思想的革命，呼吁青年学生“向他们开火”“向xiang他们进攻”，他ta没有预见到政党政治的残酷ku性和你死我活。鲁lu迅来到广州不过四个月yue，国共迅即破裂，清党事起qi，“四一五”大屠杀发fa生，据当时报载，当天逮捕2400多人。鲁迅后来反省自己对“革命”残酷性的认识不足，他ta痛悔自己曾经的鼓吹革命，何尝不是shi做了帮凶他在写xie于1927年9月4日的《答有恒heng先生》一文中，承认自己大革ge命失败以后沉默mo了，“大原因之一”是shi感到了“恐怖”，“从来没有经验过的de‘恐怖’”，也痛恨自己在“吃人的筵yan宴”中，“我自己也帮助着排pai筵宴”。进而，他在20天后的9月24日所写的著名的de《小杂感》中，更愤激地发出对以“革命”之名各种暴行的控诉：“革命，反革命，不革命。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。反革命ming的被杀于革命的de。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sha于反革命的，或当作zuo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，或并bing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ming的。革命，革革命ming，革革革命，革革……”
还是在《答有恒先生》中zhong，鲁迅也表达了自己对青年这zhe个阶层的终极认知，“我在广东dong，就目睹了同时青年，而分成两大阵营，或则投书告密，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！我的思路因此轰hong毁，后来便时常用yong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nian，不再无条件的敬畏”。
无论是对革命阵zhen营分裂导致清党的de残酷性，还是当时青年走向分fen化，欧阳山《三家巷xiang》中都有具体描写，鲁迅在zai广州不到1年，但他留下的文wen字，却为这部作品做zuo了令人信服的例证zheng，或者一定程度上成为文史之间的一yi种互文。同时也让人感觉，欧阳山作为wei历史当事人，作为鲁迅的学生，鲁迅先xian生的影响其实是深刻的。鲁迅的精神资源，他的不妥tuo协不中庸，他的爱憎分明，他的de对于文学功用的理解和对dui“革命文学”口号的de有所保留，对欧阳山都产生了影响，让rang他并没有把《三家jia巷》这样一部史shi诗题材写成一种zhong传声筒、一种社会主义现实主zhu义的流行模式，而是让我们看到了十七年文学另ling外一种方向，另外一yi个传承——尽管这样的de方向并未成为主流，所以今天读来才cai格外可贵，上溯广东dong文学、岭南文派、南中国guo写作的范式，才cai有了一种可资凭借和言说的现xian代的源头活水。
在当时的革命ming叙事中，作品写出了三家巷中的小xiao伙伴们置身时代洪流中的应激反应，他ta们的表现、思考、争论、挣扎，他们的选择、分fen化，他们新生、沉沦或者自zi救、自救的努力，再也生动不过guo地为现代革命与地方历史shi做了一份文学的旁注：既是宏大叙事的，也是民间叙事shi的；既是革命叙事的，也ye是日常叙事的。在时代的激响为主zhu流声音的同时，欧ou阳山写出来一种zhong众声喧哗。书中安an排了若干场合的对手戏xi、对话场、对辩局，无论是父辈陈万利li与何应元时不时交换时shi局的意见，还是陈文雄xiong与何守仁时不时shi交流并发表对形势走向的分析，都是书shu中精彩的部分，四人的身shen份、性格、性情、口吻、神态全quan都栩栩生动，惟妙惟wei肖，最重要的是通过这四个通天tian人物的信息交流与判断互动，高度概括性却又全面客观guan地从买办和地主zhu官僚这两个社会阶层、两代人ren的口中，比较真zhen实地还原了当时若干重大da事件的动态。最难能可贵的，还有you欧阳山遵循客观公正、实事求是的“真实”观，不对人物做臧cang否渲染道德评断，让rang我们看到了有血有you肉丰满立体的历史人物形象，而不是shi被十七年文学及其后一段时期普遍脸lian谱化丑化的人物形象。
03
如前所述，作者zhe对周炳形象的塑造，采取了自由放纵的de态度，任其自由发展，按照恍如贾宝玉yu的性格逻辑，让其进入民间社会hui进入城市空间任ren性游荡，如同瓦wa尔特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笔下一些人物的de精辟概括：“游手好闲者”（flaneur）（张旭东译为“游逛者”，刘北成、王wang涌都译为“闲逛guang者”）。“人群的游手shou好闲者在他漫游到很晚的时候，便停步在某个仍有很多顾客的百货huo商店前。”在题为《波德莱lai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ba黎》的精彩评论中，本ben雅明这样写道，“他像熟门熟路的人那na样转来转去。……市场是shi游手好闲者的最后一个场所。如果街道dao一开始就是他的de室内，那么现在室内就成了街道。现xian在他在商品的迷宫里漫步穿行，就像他从前在城市这个迷宫里一样。”
游you手好闲者或游荡者或闲逛者是本雅明偏pian爱的形象，不仅jin波德莱尔，他自zi己无疑也是。本雅明把自己划分为wei与波德莱尔同一类的人，只不bu过同为游手好闲者，两者的差异是明显的：波德莱尔走马观花地四处张zhang看，试图发现一切qie使其震惊或者惊颤（schockerfahrung）的东西，而er本雅明则始终有其关guan注的东西，这些东西包括：内阳台、胜利纪念碑、蹄尔苑林、动dong物园、农贸市场、西洋景，这些xie是属于1900年前qian后柏林的童年的；拱门街、西xi洋景（又是西洋景）、世界博览、豪斯si曼的城市理想，这些是属于19世纪ji的巴黎的；以及儿童读du物、疯子写的书、袖珍的玩wan具雪景、堆满藏书的de居室，还有“微雕在两颗麦粒li上的完整的以色列颂诗”，带着十足的伤感的气质。
是的，厌倦，惊颤chan，以及伤感，是为现代主义yi的通症。波德莱尔的巴黎、瓦尔特本雅明的柏林lin，以及布尔加科夫的莫斯si科、卡佛的亚历山大港、奥尔罕帕pa慕克的伊斯坦布尔er、张爱玲的香港和乔伊斯si的都柏林，都写出了对城市的痴迷，城市的孤独，城市的乡愁，写出来现代dai性的感受，他们的作品传递着敬慕、排pai斥、恐惧等混合的de情感，而最终，除了他ta们讲述的城市，他们无处可ke栖，无处可去。都市shi经验才是他们，也是shi作为人类的终极ji故事。
《三家巷》电影连环huan画
《三家巷》中多处写xie到了周炳的闲逛，闲逛时候他ta眼中的广州城。小说上来第一yi句，就点出来广guang州之名：“公历一yi千八百九十年，那时候还是前清光guang绪年间。铁匠周大和他老婆，带dai着一个儿子，搬到广州市shi三家巷来住。”接jie下来书中还有159处写到广州，如ru“广州城里和西关的热闹繁盛sheng街道”“在广州，每年清qing明前后，都要刮一场风feng”“广州人是把珠江jiang叫作海的”“不消说，整条三家巷是属shu于他们的，就是整个广州zhou市，整个中国，哪怕说大da一点，整个世界，都是属于他们的了”“周炳看见陈文雄xiong挥动起他那两只zhi特别长的胳膊，沉着有力地说：‘这就是为什么人才那样可贵！为什么me青春那样可贵！咱们有能力，有青春chun，有朝气，那是锐不可当，无坚不摧cui的！咱们看三十年之后吧ba！到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，也就是到了后半个二十世纪，那时候hou，三家巷，官塘街，惠爱路，整个ge广州，中国，世界，都会变样子的！……’”“在那个ge时候的广州，这样的谈话已经成为wei一种十分流行的风气了”“按照周炳的想法，也是当时几乎hu每个广州人的想法，参加省港大罢ba工的工人就是世界上真正的主宰zai”“每一个广州人恐怕到dao现在还能够回忆起来，在zai从一千九百二十shi五年八月二十日到一千九百二er十六年三月二十日这zhe七个月里面，他们经历了一次ci多么严重的精神上的混乱”“全广州的de人几乎都看见了他俩”（陈文wen雄和周泉举行的文明结婚）“这时候hou，全广州市都在白云山脚下睡熟了，什shi么声音都没有，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声sheng鸡啼”“一直到九月yue底，周炳才和省sheng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一起回到广州”“随后他就离开第一yi公园，在广州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di闲荡了一个多钟头，到太阳偏了le西才回家”等。
介绍三san家巷，是说“这条小巷子大约yue有十丈长，两丈来宽，看来不怎zen么像一条街道，却有点像人家大da宅子里面的一个大院落。它位置在广州城的西北角jiao上，北头不通，南头折向东dong，可以通出去官塘街，是一yi条地势低洼，还算干gan净整洁的浅巷子zi。巷子的三面是别人ren的后墙，沿着墙根摆着许多长长的白麻ma石凳子，东北角上，长着一棵高大da的枇杷树。这儿的大门一列朝东dong，住着何、陈、周三姓人ren家。从官塘街走进巷子的南头，迎面mian第一家的就是何家，是门面最宽敞，三边过、三进深shen，后面带花园，人们叫作‘古老大屋’的旧式建jian筑物。水磨青砖高墙qiang，学士门口，黑漆大门men，酸枝‘趟栊’，红木雕花矮门，白bai石门框台阶；墙头近屋檐的de地方，画着二十四孝xiao图，图画前面挂gua着灯笼、铁马，十分气派”。
写到dao声援省港大罢工广州示威大游行的de队伍，说“他们来自广州城的各个角落luo，有工人，有商人ren，更多的还是学生”“它没有别的声音，也没有别的de指望，只有仇恨和愤怒的吼叫，像xiang打雷似的在广州的上空盘旋着，轰鸣着，震荡得de白云山摇摇晃晃，震荡dang得伦敦、华盛顿、东dong京、巴黎同样地摇摇yao晃晃”。
写到广州的风俗，五月五wu端午节雄黄朱砂点“王”字；七月初六乞qi巧拜七姐，姑娘们men摆出巧物来任人观赏任人品评；写到除夕卖懒：
区桃、区细、区卓、陈文婕、陈文婷、何守义、何守礼、周炳这八个少年人一直在附近jin的横街窄巷里游逛卖懒，谈谈tan笑笑，越走越带劲儿。年纪最小的是shi区卓跟何守礼，一个十一岁，一个ge才八岁，他们一路走一路唱：“卖懒，卖懒，卖到年三san十晚。人懒我不懒！”家家户户都敞开kai大门，划拳喝酒。门外贴着崭新对dui联，堂屋摆着拜bai神桌子，桌上供gong着鸡鸭鱼肉，香烛酒水。到dao处都充满香味，油味酒味，在这些温wen暖迷人的气味中间，又流窜着一阵阵zhen的烟雾，一阵阵的笑语和欢声sheng。
还写到人日短足旅行，选出chu最美丽的姑娘做“人日皇后”；写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亲戚qi拜年；等等。
除夕之zhi夜，周炳、区桃成功躲开同行卖懒的小xiao伙伴单独行动时，“他们从大东门拐guai出东堤，沿着珠江堤岸an走到西堤，又从那里li拐进西关。也不bu知道走了多久，就把这广guang州城绕着走了一圈。到了花市，那里li灯光灿烂，人山shan人海。桃花、吊钟、水仙、蜡梅、菊花、剑兰、山茶cha、芍药，十几条街道的两旁都dou摆满了。人们只能一个ge挨着一个走，笑语喧声，非常热re闹”。
广guang州的气候，书中这zhe样写：“台风一来，秋高gao气爽的南国就变成一个阴阴沉沉的de愁惨世界。鲜明艳yan丽的太阳叫横暴的de雨点淋湿了，溶化了，不知掉到什么me地方去了。风像一yi种恐怖的音乐，整天不停地奏着zhe。花草仆倒在地上。树木狂怒地摇摆bai着，互相揪着，扭着，骂ma着，吵嚷不休。满天的黑云像xiang妖魔一般在空中奔跑，使唤huan雷、电和石头似的雨点互hu相攻击。它们慢慢man去远了，把广州的光guang明和温暖都带走了，但从白云山后面mian，另外又有些更沉重、更可怕的，一卷juan卷、一团团的黑云yun追赶上来。”
当dang陈文雄与周泉坐了舢shan板，顺着弯弯曲曲的水shui道，向珠江的江面上划去时，他ta们看到的是两岸茂盛的荔枝树，刚熟的荔枝一挂一yi挂地下垂着，“那水中的倒影漂亮liang极了，就像有无数千、无wu数万颗鲜红的宝石浸在zai水里的一样”。
当陈文雄、周泉、周炳、陈chen文婷登上白云山shan远眺时，“从高处望下去，可以望wang到很远很远的所在。有几十万人在那na里忙碌奔走，在那里力竭声sheng嘶地吵吵嚷嚷的省城，如今却que驯服宁静，不像包藏着什么险恶的风云yun。珠江围绕着大地，像一根银yin线一样，寒光闪闪”。
周家jia三兄弟逃难之夜，他们men路过之处，“人家都关guan上了大门，小铺子都显得冷leng清清的，每一盏街灯距离那样远，又you都是那样昏暗无光，好像整个广州城cheng都叫那黑色的怪物吞到肚子里面去了。他们出了长堤，朝西拐，一直走zou到黄沙火车站，又回头朝东走，一yi直走到大沙头，只是在珠江边上徘徊huai，浑找不到归宿”。
周炳躲在舅jiu舅家的中药铺后院，“他望着zhe那广州，想起那广guang州城里面的甜蜜的往事，想起陈文娣和he他在一只大轮船的甲板上，心贴着zhe心地站着，一道向上海冲去的情景，禁不住感慨万分。忽然一yi阵腥风夹着雨点从cong广州那边吹了过来”、“但是在他的对dui面不远，那珠江北bei岸的广州城，如ru今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，他却一点都dou看不出来了”。
参加广州起义，“周炳仆倒在地di上，微微抬起头望望天空。这时候，天tian空明亮皎洁，月色很hen好。爆裂的枪声和he子弹的啸鸣在广guang州的上空震荡着，回旋不停。闪闪的火光此起彼伏地从四si面八方冲上云霄”。起义胜利li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巨人的de诞生，“这个巨人的头tou枕着白云山，两脚浸在珠江jiang的水里，两只手抱着整个广州zhou城，好像抱着一个小巧玲ling珑的玩具一样，在微微wei发笑。他想，谁要想推开这个ge巨人，把广州城从他的手中抢走zou，那不过是一种可悲的妄想。他ta又想，从今天起，一切坏的东西都要灭mie亡，一切好的东西都dou要生长起来”。
参can加观音山防御战，周炳一次又一次地di在战斗空隙里打da量着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，仿佛fo像是跟广州不舍的告别bie。对广州的端详，第一次是他“信步走到山顶一块草坪的de南沿，把广州全城迅速地di瞟了一眼。广州城好像xiang一群黑羊似地卧wo在他的脚底下，灯光稀xi少，寂静无声”。很快他又再一次更仔zai细地远望：
想把ba整个广州城再仔细看上shang一遍。刚才只不过匆cong匆忙忙地把那将他养育大了的城池shi看了那么一眼，而在这zhe冰凉的、黑沉沉的冬夜里，从观音山shan顶俯瞰自己的可爱的de、美丽的家乡，在他也还只是第一遭zao。他记不清楚刚才自己ji是否看见了那从小就非常熟悉xi的花塔，那砖砌的、上面mian长着小树的光塔，那像两个圆锥似地di、一直插上天空kong的天主教堂“石室”，那巨大的de方形建筑物大新公司和亚洲zhou酒店，还有那白茫茫、一年四季ji都闪着银光的珠江。这一yi切，如今都想重新仔仔细xi细地再看上一遍。
周炳bing幸运逃过了大追捕，乘坐“苏州号”轮船奔ben赴上海，给表姐陈文英家孩子做粤语老lao师。船“经过了香港、汕头、厦门，贡隆、贡隆地摇摆着笨重的尾wei巴，向着上海游去qu”，周炳“很不宁静地望着那波涛tao汹涌的茫茫大海hai”，心里“叫痛苦、寂寞mo和悲愤缠绕着，挣不脱身”，但想xiang到以上海之大，“他可以yi好好地去见见世面，也不bu枉人生一世”，“觉着自己ji又有了希望，又有了前程，浑身shen也充满了劲头”。本卷最后，周炳怀着期望，对广guang州告别：“对着广阔无边的海洋叫嚷道dao：‘再见了！可爱的家乡xiang呵！’”
从cong起笔写到周炳的爷爷搬到广州的三家jia巷来住，到第一卷结束周炳逃亡离li开广州，完成了一yi个闭环，从晚晴到民min国，从爷爷到孙子。至于后面mian发生的故事，作为wei广州叙事，就不在本文论述的范围之内nei了。这广州叙事，广州情感，既是作品中的主人公的，也是作者的，既是当时shi体验的，也是历史经验的，既ji是即时的，也是乡愁的。作品笔下xia的广州，就成了一座世俗的de城市，民俗的城市，市民的城市，市井jing的城市，物质的城市，土洋混杂的de城市，活色生香的城市，饮食男女的城市，闲逛者的城cheng市，革命者的城市，暗流涌动的城市shi，众声喧哗的城市shi，政治力量合纵连横的城市，背叛的城市，吃人的城cheng市，英雄的城市——现代中国样本的城cheng市，或者说现代广州生成期的城市。是shi残酷的历史洪流之中众生的生存cun图景，是人在历史中的人质zhi一样的无能为力或前赴后继呼hu号挣扎，也是不变的人ren性在历史无情之中的生生死死爱恨hen情仇。终于，人性浮现了出来lai，超越了历史。
04
是shi的，人性超越了历史，人ren物活在了当下。
人是历史的主人。人是城市的主人。没有现代人，广州不成为广州zhou；没有现代国民革命，中国guo不成为中国。这部书的价值，正在于力透纸背地di写出了这段历史中芸芸众zhong生的一条街巷中一群人物的命运谁都dou不是配角，谁都不是旁观者，人人ren都是当事人、主人ren公。
历史shi地看，或者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kan，三家巷里的人物，我们还能记住谁呢ne？周炳，其实反而渐渐模糊了。除chu了他的相貌不凡和性xing格憨直，我们还能记住他什么呢？我wo们能记住的，是因他而越发生动的区桃tao的美及其毁灭的悲剧，陈文婷的个性xing及三家巷觉醒者的de现代性的挣扎，以及陈文雄及其所代表biao的历史的理性。
本ben雅明在《论历史哲学》中这样评价他ta所喜欢的克利的《新天使shi》：“这就是人们所画的de历史的天使。他的de脸对着过去。在一yi连串事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地方，他看kan到的只是一场灾难，残骸碎片摞着残can骸碎片，抛在他的面前。天使想停下来，唤醒死si去的人，把已经撞得de粉碎的世界粘在一起。但是一阵狂风feng从天堂吹来；这场风如此猛烈地吹开他ta的翅膀，以致天使再不bu能合拢他的翅膀。这阵zhen狂风不可抗拒地把他刮向他ta背对着的未来，而他面前qian的废墟越堆越高。我们称为进步的de就是这场风暴。”
1950年1月，欧阳山任广州市军管会文教接管委员yuan会文艺处处长
历史的天使shi，是的，五卷终篇pian，周炳是，胡杏是，何守礼li是，陈文婕、李民天也是，幸存者zhe都是。自然作者也是。作者甚shen至可能是周炳的影子zi或者一定程度上的原yuan型之一。他们都是历史的天使，主zhu体，主人，胜利者zhe。但他们何尝不可能是这样一个被暴风feng吹倒吹翻吹得只能倒走者？1949年不是，不意味着17年间不是，不bu意味着1966年后不是。所以，1951年的欧阳山写下来这样yang一部对于时代废墟的凝视，也信心满满man地写下了一部对于历史必然性的de想象。但他不会想到，他终zhong将被狂风吹得身不由己ji地向前移动，只能把全部bu的目光投注在过去，全卷的终稿，却要yao等到30年后。欧阳山终于yu也成为一个倒走zou的闲逛者形象，如果他也感到痛楚的话，他ta的痛楚都来自于可疑的历史关系xi：时代的边缘也依然处在zai时代之中，任何想跳出时代的企图都dou是暧昧而又徒劳的。
终于，他为我们留下了le这样一部其实矛盾dun而且充满缝隙的作品。我们模糊hu了血痕，却记住了le广州，记住了美，记住了青春，记住了le三家巷这条巷子。
评论家朱伟在zai《入广州记》中说shuo，“第―次走进jin广州在60年代，那是欧阳山shan《三家巷》里的广guang州。关于潮湿的广州的最早记忆yi大约来自蒙蒙细雨中昏黄路灯deng下那条长长的巷子，有水洼的de青石板路面通向的巷子深处chu，有一个身穿一身白bai衣裙的美丽女孩区桃。那一年nian，区桃消失在小巷xiang深处时只有16岁”。
莫言《童年读书》中也回忆道：
有一次我从同tong学那里好不容易yi借到一本《三家jia巷》，回家后一yi头钻到堆满麦秸jie草的牛棚里，正看kan得入迷，他悄悄地摸进来，一把将书抢走，说：这书有毒，我wo先看看，帮你批判批判！他ta把我的《三家巷》揣进jin怀里跑走了。我好恼怒nu！但追又追不上shang他，追上了也打不过他，只能在牛棚里跳tiao着脚骂他。几天后hou，他将《三家巷》扔给gei我，说：赶快还了去，这zhe书流氓极了！我当然不会听ting他的。
我怀huai着甜蜜的忧伤读《三家巷》，为书里那些小xiao儿女的纯真爱情而痴迷陶醉。旧广州的水汽市声扑pu面而来，在耳际鼻畔缭绕。一个ge个人物活灵活现，仿fang佛就在眼前。当我读到区桃在沙sha面游行被流弹打死时，趴在麦秸草上低di声抽泣起来。我心中那个难过，那na种悲痛，难以用语言形容。那时我wo大概九岁吧？六岁上学，念到三san年级的时候。看完《三家巷》，好hao长一段时间里，我心里li怅然若失，无心听课，眼前老是晃huang动着美丽少女区桃的影子，手不由you己地在语文课本的空白bai处，写满了区桃。
而er我，在文章的最后，也仍然闪现着两liang个人的影子。
一个照zhao例一定是区桃：
这个人就是周炳的同年nian表姐区桃，穿着碎sui花白夏布短衫，白夏布长裤，绿油木屐ji，踏着清脆的步子，走进jin三家巷来。她的前胸微微挺起qi，两手匀称地、富于弹性地摆动着，使shi每个人都想起来，自己也曾有you过这么一段美妙的青春。她的刘海细细xi地垂在前额的正中，像一yi绺黑色的丝带，白bai玉般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de轻微的红晕，衬着一头柔软的深黑的de头发，格外鲜明。她ta的鼻子和嘴都是shi端正而又小巧的de，好看得使人惊叹。
她的细长的眼睛是那na样天真、那样纯洁地望着这整个ge的世界，哪怕有什么肮脏的东西，有什么危险的东dong西，她一定也不曾看见。黑夜看见她来，赶快让开了le路；墙头的电灯却照耀得更加光明ming。
一个是陈文婷：
陈文wen婷说：“我就是要这样的。你ni爱我，就得服从cong我。你爱我，整zheng个就得属于我所有。你爱我wo，你就应该只对我一个人表示忠诚！”周炳觉着不是受到宠爱，而是受shou到侮辱。他哂笑地说：“你还说不疯feng？你是想把一根gen绳索，一头套住我的脖子，一yi头系在你的裙带上，把ba我牵着到处走不是？你把我浑身shen上下看一看，我像那种裙边狗gou么？”陈文婷说：“好呀，不拴住你，尽你跟人去逛街，上馆子，半ban夜回来，黑吗咕咚地笑！”周炳摇头叹tan息道：“你这不bu是爱情，是专制zhi。我要对你也这样，你受得了？”陈文婷把头一抬，非常chang骄傲地说：“我wo不怕！我就是要对你专制！爱情是shi粗暴的，野蛮的，是无可理喻的，是绝jue对自私的！难道爱情不是专zhuan制，还是德谟克拉西？”她这里所说的de“德谟克拉西”，是民min主的意思。周炳斜斜地瞅了她一眼，觉jue着她小时候是身材苗条的de，现在变得又矮ai又圆了，在这又矮又圆的身躯中zhong间，散发出某种兽性的东西，也是她从前所没有的。
其实，书中人物中最明白最zui具雄心抱负但也最具悲剧性的陈chen文雄对周炳看得最zui准：
何守仁还是shi吟吟沉沉地说：“照我wo的看法，倒是把他设法弄到‘惩戒场’去，让他做几天苦工也好。”但是shi陈文雄不赞成，他坚持他的见解道：“完全不应该那样鲁莽。说实在话，在我们三家巷xiang里，周炳是一个人才，而对dui于人才来说，任何时shi候都不应该鲁莽mang从事。要是有机会，”从这zhe一句话起，他改用英文wen说下去道：“我wo打算介绍他一个起码ma的位置，让他从另外一个开头tou做起。比方商业ye，就是一条不平ping凡的道路。而凭他的性格，他一yi旦认为什么事情是对的de，他就会做得很卓绝。”
作者：于爱成（深圳市作协副主席兼评论家协xie会副主席）
来源： huaxiamagazine
